作者:留佩萱 諮商心理師
You’re the
Lingering question
At each day’s end.
I have to laugh
At how
Open-ended you remain–
Still with me
After all these years
Of being lost.─Donna Carnes
「你是每天不斷徘徊的問題,我笑著,你變成多麼的開放式──在消失了那麼多年之後,仍然和我在一起…」這是詩人唐娜‧卡恩斯(Donna Carnes)寫下的詩,她的先生是一位科學家,在2007年一次出航後就消失了,救難隊結束搜索、剩下她繼續和這樣的未知共存。
「我的先生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我沒有答案,而我必須和『沒有答案』繼續生活下去。」卡恩斯說。
沒有答案很痛苦,因為我們的大腦喜歡確定性、討厭模糊未知。但是,人生中有許多事情沒有答案,像是「模糊性失去」。
波林‧玻斯 (Pauline Boss)教授在1973年提出了「模糊性失去」(Ambiguous Loss)這個詞,描述那些沒有「明確結束」的失去,譬如「身體消失,心理層面存在」,像是親人失蹤、在天災中消失、在戰爭中身亡、失聯消失的飛機…。另一種型態是「身體存在,心理層面消失」,譬如親人有失智症、或是患有嚴重心理疾病和成癮問題,讓你覺得他在、也不在。
除了這些例子外,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經歷著大大小小的模糊性失去──離婚或戀情分手、因為被領養不知道自己親生家庭、流產或胎兒死亡、親人被關在監獄、因為移民失去了和自身文化與自身國家的連結…等等,這些也都是模糊性失去。另外我也想著:現在3C產品的盛行,讓許多人長期低頭滑手機,當家人或伴侶人在你身旁,「心」卻不真的在這裡,這也是一種新型態的模糊性失去。
或許,我們經歷的失去,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多。
哀傷,沒有結束
玻斯教授和詩人卡恩斯合寫了一篇文章叫做 “The Myth of Closure” (結束的迷思)。英文 “Closure”這個詞是「結束」的意思,玻斯教授說,在商業中像是談生意或企劃,有個「結案」很好,知道這個生意談完了、結案了;但是在人類關係中,「結束」(closure)卻是一個很糟糕的詞,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可能結束或結案。你一旦和某個人連結依附,就算這個人消失了,你們之間的連結還是會在,只是轉化成了不同的形式。
但是,這個社會卻要求我們在關係中也要有個「結束」──人去逝、關係消失後,連結就應該結束了。所以,社會大眾把當初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絲 (Elisabeth Kübler-Ross)提出的哀傷五階段解讀成線性的,因為「線性」就表示有個起點、有個終點──你要從第一階段開始,趕快走到最終階段,然後,你的哀傷就結束了、不應該再哀悼!於是身邊的人告訴你:「都過了這麼久了,你怎麼還在難過?」「該放下了吧?你要繼續好好生活。」
但是你不需要「放下」,因為哀傷不會結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可能結束。
生命就是學著如何與哀傷共處,你可以繼續生活、擁抱生命中的新事物,同時也攜帶著哀傷,這兩件事情可以同時存在。或許時間久了,哀痛的劇烈程度和頻率會降低,但是哀傷一直都會在,你可能偶爾會想到離世的人、想起消逝的關係,而感到悲傷,這都是很正常的。
哀傷無法比較,我們永遠無法比較「誰的失去比較嚴重」,因為我們每個人生命中可能都堆疊了許多失去和未被處理的哀傷,而每一次經歷失去時──不管這個失去「看起來」輕微或嚴重,都可能觸發過去累積的所有哀傷。在一場訪談中,玻斯教授提到,在疫情期間,她更常想到生命中離世的人、有時候會覺得非常悲傷,這是哀悼正常的過程。
但因為社會大眾誤解哀傷階段,讓我們對哀悼有許多評價──我們認為哀悼是有問題的、是要被「修好」的,如果過了一段期間你還在悲傷,那就是你有問題、你很軟弱。
但是哀傷不是病、沒有問題,哀傷需要的不是被解決,而是需要人與人間的連結和同理。我們都需要練習如何陪伴經歷失去的人──你不需要想辦法解決問題、不需要把對方的痛苦趕走,你只需要待在那裡,給予空間與陪伴、見證那些痛楚與哀傷就好。
以及,更重要的,我們都需要練習去陪伴自己的哀傷,當哀傷冒出來時,就讓自己去擁抱悲傷,不用評價、不需要想辦法解決,就好好的和哀傷待在一起。
我們生命中或許也累積了許多失去與哀傷,需要被感受。
你手中握有那些來自祖先的哀傷?
玻斯教授在訪談中解釋,美國社會不喜歡談論失去與哀傷:「因為,美國這個國家,就是建立在未被處理的哀悼和失去上。」
這句話讓我想了許久,檢視美國至今快250年的歷史,的確充滿了各種失去與創傷──南北戰爭造成大規模的軍人和一般百姓身亡;這個國家充滿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者,像是猶太集中營倖存者、或其他為了逃離自身國家的戰亂或貧困而來到美國,許多移民者為了生存要趕快融入新文化、放棄自身的文化,於是失了根,和自己本來的家庭斷了連結;美國原住民受到白人嚴重迫害和屠殺,被迫放棄文化傳承和土地、許多孩子被迫與父母分離;奴隸制度將黑人從非洲綁架到美國,讓非裔美國人長期承受著創傷,以及後來各種戰爭、種族歧視與壓迫、邊境家庭的拆散…等等。
玻斯教授解釋,美國累積了太多未被處理的哀悼與創傷,所以社會非常害怕談論哀傷與失去,總是要哀悼中的人趕快放下(get over it),認為哀傷是病,要趕快被解決和修好。
我想到了許多探討創傷如何在世代間傳遞的研究,這些研究都指出,未被處理的創傷會用各種形式在家族間一代又一代傳遞下去──譬如猶太集中營存活者因為受困在創傷和哀悼中,無法和孩子表達情感、無法和孩子有連結、或是暴力對待或疏忽孩子…,孩子長大成為父母後,建立起同樣模式對待下一代、然後再傳到再下一代。於是,這些當初沒有被處理的創傷與哀悼,就這樣傳遞到我們手上。
美國建立在未被處理的失去與哀悼上,那我們呢?台灣這個國家、這片土地承受了多少失去與創傷?
回顧過去一百年,我們經歷日本統治、在二戰期間經歷多次空襲轟炸、1947年經歷二二八大屠殺、然後經歷長達四十年的戒嚴和白色恐怖,讓多少人遭到濫捕迫害、家破人亡,台灣原住民也遭受迫害、喪失土地與文化…等等,這些創傷事件都沒有離我們很遙遠,或許你自己、父母輩、祖父母輩經歷的事情。
我們的祖先、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經歷了多少失去與創傷?或許他們沒有機會與空間去哀悼、或是不懂得如何哀悼,於是這些哀傷一代傳給下一代,現在落到我們手上?
難怪,台灣社會也討厭談論失去與哀傷,因為我們也累積了太多未被處理的創傷與哀悼。
於是,我思考著──我手上除了握有自己生命經歷過的失去外,還握著哪些來自祖先世代間傳遞下來的哀傷?那你呢?你除了握有自己生命中的失去外,還握著哪些來自你家族世代傳遞下來的失落?
好好生活,同時也好好哀悼
原來,除了一般生活中的模糊性失去外,我們也都在經歷來自祖先傳遞下來的模糊性失去──我們「看不見」這些失去與哀傷、但是卻都深深被影響著,這些未被處理的哀傷轉化成家族間人際關係模式、如何表達情感、如何掩蓋不談論情緒。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開始做改變──開始看見與面對自己的哀傷,以及替祖先們哀悼那些他們當時沒有機會面對與處理的哀傷。
玻斯教授說,面對模糊性失去,我們要練習抱著「兩者皆是」(Both/And)的角度,試著去握著兩個矛盾的觀點──他在這裡,也不在這裡;他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然後,學習和模糊與沒有答案共存。
我想著,不僅僅是模糊性失去,所有的失去也都是如此吧──這個人離開了,卻也還在,只是存在的方式改變了,就如同詩人卡恩斯在詩中寫著:「在消失這麼多年後,你仍然和我在一起。」
我們都可以練習和這樣的矛盾共處,好好繼續生活,同時也好好繼續哀悼。
不只是哀悼自己的失去,也一起面對祖先們沒有機會處理的哀傷。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 The myth of closure
- Pauline Boss–Navigating Loss Without Closure
- Are You Living in Grief Limbo? How to Cope with Ambiguous Loss
- Living in limbo: Grieving gets tougher when there’s no body to bury
陪伴你成長:【情緒健檢】重新認識、練習掌握、與修煉情緒
延伸閱讀:如何面對悲歡離合?健康的哀悼有這四種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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