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留佩萱 諮商心理師
「我現在真的非常、非常討厭我的工作。」在螢幕的另一端,茱蒂嘆了一大口氣。茱蒂是我念博士班時督導的學生,在她念碩士的期間,我們每個禮拜會做一個小時的臨床督導。因為督導讓我們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幾年前茱蒂畢業後,我們持續保持聯絡,偶爾會通電話或是視訊,她會跟我分享她的工作和生活狀態。
茱蒂四個月前開始了一份新工作,她工作機構的團隊進駐到學校裡,提供孩子心理諮商服務。我們上一次視訊正是四個月前,我記得螢幕中的她神采飛揚,對於即將開始的新工作非常興奮。這一次視訊時,我注意到她整個人憔悴許多,然後她開始告訴我她的工作狀況:「我真的非常討厭我的工作,我去的那間學校,校長和老師每天都在吼罵學生,我每天就是被叫到不同教室處理學生緊急狀況,然後我每天也會被老師們指責吼罵。」
「不僅如此,連我的同事—那些擁有諮商碩士學歷和執照的人—對待孩子的方式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總是在嘲笑個案、說這些孩子很糟糕很噁心、當孩子打架受傷時還有一位治療師說:『我真希望他得到腦震盪,這樣他就能學到教訓』、他們會直接對孩子說很糟糕的話語、然後他們提供的『諮商』就是訓誡孩子。不僅僅是治療師,連機構裡的督導也一樣。」茱蒂服務的學校孩子來自充滿創傷、低社經地位、缺乏資源的社區,讓這些孩子出現許多情緒和行為上的問題。擁有創傷知情的訓練,茱蒂試著想要幫助這些老師和同事理解這些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卻發現,她是唯一在和這個體制對抗的人。
「因為我不會拿我的個案開玩笑,所以我的同事們都會嘲諷我,說我太天真、自以為可以改變世界、說我太軟弱、說那些孩子都在操弄我、我太容易上當。當我表達與一些孩子進行諮商的挫折和情緒時,他們就會用嘲笑的口氣說:『哎呀,茱蒂終於懂了!』」茱蒂無助地繼續說:「我每天進到學校前都覺得自己恐慌症快要發作,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糟?是不是不適合當諮商師?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過撐過幾天,我想要離開諮商領域—任何一份工作都比這個好!」
聽茱蒂敘說她的工作狀況時,我感覺到內心出現許多複雜的情緒。有一部分的我非常憤怒—我對於這些孩子被如此對待感到憤怒、對於那些治療師的行為感到憤怒。我問茱蒂可不可以讓我把她的經驗寫出來,她說她非常樂意,而在寫前面這幾段描述的文字時,我再度感覺到憤怒的情緒冒出來,想要對著這群心理治療師大吼:「你們到底在幹嘛!?」
除了憤怒外,另一部分的我感到非常震驚、不敢置信這樣的狀況存在;另一部分的我更感受到創傷知情的重要,我希望每一位孩子都能夠好好被對待;而自己現在在諮商研究所任教,一部分的我也想知道諮商師的培訓中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這些諮商師會這樣對孩子?為什麼整間機構會如此扭曲?如果,這些諮商師一開始是抱持著熱忱踏入工作,那又是什麼讓他們變成這樣?
接觸受創者的同時,我們也在受創
寫這篇文章一方面是幫助自己梳理這些複雜的情緒,另一方面我也想要談談,身為助人工作者—尤其是和受創傷的個案們工作—這份工作對我們自己其實造成很大的身心影響。這裡指的助人工作者不僅僅是心理治療師,也包括醫護人員、社工、老師、社福機構工作者、照護人員、警消人員、NGO工作者等等。
當工作讓我們不斷接觸受創個案、需要去聆聽創傷經歷或見證創傷痛苦時,我們就有可能開始出現「創傷接觸反應」。
「創傷接觸反應」有不同的名詞,有些人稱作「替代性創傷」或「次級創傷」。記得以前在求學階段時,教授們常常會提到替代性創傷和專業枯竭。有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名詞對我來說只是教科書上的用語,覺得這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只會發生在其他諮商師身上。
直到某一天,我結束一整天的個案,當我踏出諮商機構時,我感受到胸口強烈的沉重和無助感,以及肩膀和脖子的痠痛。聆聽和見證這些創傷經歷讓我感覺到很悲傷、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和憤怒、對於做任何改變感到無助。而我的身體在聆聽個案故事時也吸收許多壓力,開始出現疼痛。
我意識到,這並不是我一次有這些症狀。和創傷個案工作早已經滲透到我的生命,漸漸改變我如何生活和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於是我再回去閱讀創傷接觸反應,這一次,我一邊讀一邊省思自己的歷程。常見的創傷接觸反應包含了:助人工作者感到無望或絕望、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多、過度警覺、無法同理他人、覺得個案的痛苦是自己的責任、身體疼痛、對於自己過得比個案好感到內疚、心中常常充滿恐懼、憤怒、或是麻痺、開始出現嘲笑譏諷或是逃避行為等等。
我發現,原來我一直以來都有出現不少症狀,只是自己沒有覺察到。
一位家暴中心員工說:「每當我看到新婚照片時,我心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不知道家暴什麼時候會發生?」當我讀到這句話時覺得好有同感—這些創傷接觸反應滲入到我的生活,常常讓我內心沒有空間去感受當下、去感受喜悅或感激,或者說,我覺得這麼多人在受苦,我不應該感到快樂。
很幸運地,我有一位非常棒的督導,提供我空間讓我能夠安心的談論這些創傷接觸反應,並且我工作的機構非常強調自我照顧。我也在想,如果我今天工作的機構沒有任何人能夠支持我、如果機構氛圍是去壓抑情緒、如果我的崗位不允許我展現脆弱面⋯⋯那麼,我會變什麼樣子?茱蒂提到的那些諮商師讓我感到非常憤怒,但我也思考著,如果我在那樣的環境工作、並且沒有足夠的支持,我會不會也變成那樣子?
我們需要一個空間,談論創傷接觸反應
在視訊結束前,茱蒂說:「能夠跟你分享這些事情,讓我感覺好多了。我想我需要的只是有人在聽完這些後可以跟我說—不是我瘋了!」環境對人的影響很大,在這樣的環境工作四個月,茱蒂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當諮商師,想要離開這個專業。我不禁思考:有多少當初抱著理想與熱忱進到助人工作專業的人,進入工作後,因為沒有足夠的支持與照護,一點一滴被這些創傷接觸反應吞噬掉?
助人工作者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工作,我們必須要先意識到這樣的工作的確會對我們的身心健康造成影響,然後建立足夠的支持系統和自我照顧策略。我以前認為這些創傷壓力反應只會發生在某些治療師身上,而我現在理解,如果沒有足夠的支持和自我照顧,創傷接觸反應會發生在每一位助人工作者身上。
在意識到自己出現創傷接觸反應後,我開始更認真的實施自我照顧。以前,我總是會覺得當我做更多、更多自我犧牲和投入,這樣才是負責和專業。後來我慢慢練習改變這樣的信念,我發現更重要的是:
怎麼讓自己能夠身心健康的在諮商這條路繼續走下去?把我自己照顧好、用好的狀態面對個案,這樣才是負責任。
我們需要建立一個空間—這些助人工作行業機構需要開始建立一個空間,讓大家可以安心表達情緒、展現脆弱面、並且互相給予支持。
身為一位心理諮商師,這份工作讓我理解到:這個世界有著極度的痛楚,但也有著極度的美麗。我見證了生命的痛楚和無助,也見證了生命的美麗和喜悅。有很長一段時間,要讓痛苦與喜悅同時存在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看到別人在痛楚當中,我會對於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內疚,覺得自己不應該喜悅。
而現在,我不斷練習如何好好同時握住痛苦與喜悅,也更理解到生命就是由這些苦難與美好事物交織而成-如何同時握住痛苦和喜悅、哀傷與快樂、失去與獲得,然後繼續往前走一小步、繼續做一點小改變,我猜想這也是每一位助人工作者在練習的事情。
敬每一位助人工作者,願我們都可以讓自己過得好。
*本文刊登在《人本教育札記》2020年3月號
參考資料:Trauma Stewardship: An Everyday Guide to Caring for Self While Caring for 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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