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柏威 諮商心理師
「我要你柔弱、開放」──《霓裳魅影》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的心裡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張愛玲曾這樣敘述愛情。一直覺得這段文字，把人在愛情裡的脆弱、自我懷疑說的貼切，在喜歡的人面前，我們彷彿丟了自信、總覺得跟對方相比，自己不夠好，自我價值變低了一些。
英倫搖滾天團電台司令（Radiohead）的著名情歌《Creep》，也有描述這種類似的心情，歌詞寫道：You’re so fucking special ,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妳是多麼特別，但我只是個討厭鬼、是個怪胎），唱著在愛人面前，自我的不堪與渺小模樣。
愛情，好像就有一種力量，叫人「向下沉淪」。它硬是要你從自尊寶座上走下來，提醒你，你僅是血肉之軀的平凡之人，面對愛情，你也只能脫下王冠，向它臣服。
用「向下沉淪」一詞來形容，聽來有點負面，但這種「向下沉淪」有時未必不好，甚至我覺得這是在關係中避免陷入過度自我中心與自我感覺良好的一種心理機制。它可以讓人變得柔軟、開放、更容易與他人連結，雖然自我像是低到塵埃裡，但「她的心裡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種心情雖然忐忑，但心底仍是歡喜，雖然自己很低很低，但那樣的心田，仍是豐沃的土壤，是充滿生機、孕育生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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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裡的男主角雷諾的改變，或許可以說明這種「向下沉淪」的模樣。電影背景在50年代的倫敦，雷諾是全球知名的服裝設計師，專為政商名媛、皇室成員服務，他打造的美麗華服，為穿上的客戶們帶來光彩與自信，但若妳是他的親密伴侶，感受可就大不同了。在關係中，他的高傲與自我中心，帶給每任女友的盡是貶抑與傷害。她們只能委屈自己來配合雷諾的需要，可是若想要反過來，請求雷諾來尊重自己被忽略的感受時，很抱歉，雷諾的心硬得跟石頭一樣，女友的下場就是等著「被分手」而已。
在愛情裡，他是至尊的王者，女友彷彿只是服侍他的婢女。
然而這種失衡的互動關係，並無法為他帶來幸福，他與情人之間有種遙遠距離，他內心需要她人撫慰的孤獨，也沒有人能真正靠近。
直到他與女主角艾瑪交往、結婚，他過往的高傲姿態才有所鬆動。雖然艾瑪不是出身名門貴族，但她和過去雷諾的女友不同，她從不是退縮順從的女孩，當她受委屈的時候，她會勇敢表達立場，讓對方清楚知道自己的態度。
一次艾瑪在試穿雷諾設計的禮服時，直言說出心中的感受：「我不喜歡這布料」，但身為設計大師的雷諾聽到女友這麼說，反應有些不悅，甚至語帶嘲諷地說：「也許有一天您的品味會改變。」
「也許我喜歡自己的品味。」艾瑪不甘示弱回。即便在大師面前，她也不畏懼去捍衛自己的眼光與感受。
有次歐洲皇室公主前來拜訪雷諾，在沒人替艾瑪介紹的情況下，艾瑪主動走向公主，並向她表明自己是雷諾女友的身分，或許這種高調行為，不見得每個人都會認同，但從某方面來說，這也顯示她的內心有個尊貴自我，她知道自己值得更好的，當她被輕看的時候，她能捍衛自己的價值、無懼地為自己發聲。
甚至在與雷諾的關係裡頭，她會踩著對方的痛處，要雷諾非得轉頭正視她的需求不可。而她最狠的一招，就是偷偷在食物裡下毒，讓雷諾生病而變得脆弱，因為生病脆弱時的雷諾變得溫柔可親多了，這時的他，終於不是關係中的暴君，而艾瑪也不再是被看低的婢女，此時的兩人，才真正像是互相照顧、溫柔相待的伴侶。
當然，「下毒」行為聽來恐怖，在現實生活中也不可取。但當我們試圖去理解艾瑪的動機時，或許也能給出一點同理，因為要和極度自我中心的雷諾交往，這何嘗不是艾瑪追求理想關係的生存之道，這是她軟化雷諾有如硬石之心的方法。她的「下毒」彷彿一種轉化儀式，透過這轉化，讓雷諾走下自我中心的神壇，使他願意移動腳步，更靠近艾瑪一點。
起初，雷諾並不知道自己生病的原因是因為艾瑪的下毒，直到他又變回過去高傲固執的模樣，兩人關係再次緊張起來，面對雷諾的冷漠與自大，這回艾瑪不再迴避，她也不怕讓雷諾看見，甚至就是故意讓他看見，她切下毒菇傪在食物裡頭，她要再次「下毒」，企圖讓雷諾變得虛弱。
她將食物端上桌，對雷諾說：「我要你無助、柔弱、開放，只有我能幫助你，然後你會再次堅強」。艾瑪的話清楚表達著「下毒」所代表的轉化意義，說著她需要雷諾「變身」的需求。
一切都看著眼裡的雷諾，明知眼前是有毒的食物，但他仍一口一口吞進肚子裡。我想正是因為他看見了艾瑪的「下毒」，但他看見的不只如此，他看見這行為背後的意義，那反映著艾瑪對親密關係的深切渴求，也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剛硬之心，帶給妻子多大的孤單與疏離。
而現在的他，願意卸下自己的高傲，來回應親密伴侶的需要，他主動吃下有毒的食物，這象徵著他有意識地做了自我轉化，讓自己「向下沉淪」來貼近對方的感受。
我想這是種良性的「向下沉淪」，它能鬆動人們的僵固自我，讓人變得謙卑溫柔，用更同理的姿態與對方互動。
在現實生活裡，我們不需真用「下毒」，透過傷害他人來改善關係，但我們可以把「下毒」當成一種由高傲轉為謙和、由封閉轉為開放、由自我中心轉為連結彼此的象徵。
當我們在關係裡的自我變得頑固不靈的時候，記得端出這道毒菇料理，轉化我們的高傲，否則我們難以建立親密。
但我們仍要小心區辦，愛情裡惡性的「向下沉淪」，它是讓人越愛越看不見自己的。對方的已讀不回、不讀不回，成了囚禁自我的監牢，關係中的不安全感令我們懷疑自己的價值，於是你的姿態可能越來越低、低到連你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低到對方也忘記了你的需要，低到你一點都不快樂，你的心失去了歡喜，它成了一片貧瘠之地，萬物無法在上頭生長，也沒有花朵能在這裡綻放。
惡性的「向下沉淪」，它把你的自我價值建立在對方的回應上，而良性的「向下沉淪」對我來說，它只是馴服你的驕傲，使你願意與人靠近，讓你有建立親密連結的能力。
如果你在關係中常覺得沒有自信、缺乏安全感，或許你可以問問自己是上述兩者的哪一種情況。
如果像是良性的「向下沉淪」，那我覺得無須過度擔心，它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你需要做的，是練習讓自己更貼近對方，讓自己有更愛人的能力；如果是惡性的「向下沉淪」，那你必須抵抗這股拉低你的力量，你需要去挑戰那些質疑你自己的聲音。你不是這段關係中的次等公民，你需要與對方站在同一高度，當你站在同一高度，很多時候，你會知道如何溝通，站同在一高度，你會知道如何回應。並且記得，你的價值，不是由對方的回應決定，你是誰，唯有你的行爲才能說明。
常覺得，在愛情面前，我們可以俯伏稱臣，但若眼前站的是對方，一個跟我們一樣的平凡之人，我們就要多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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