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仁廷 諮商心理師
與文化工作的心理諮商
我們的文化是集體主義,不重視個人(也就不重視個人可以自主解決或決定什麼…但不可麻煩別人)
因此當遇見未知現象或不可解決的現況時,會通過文化儀式來獲得掌握感,如:多拜拜就會安心;多燒香就能消災。
宮廟文化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只是這制度裡「人為因素」很多,民眾專注消災解厄,遇見好師父可以上天堂,但若遇上無良之人,有可能傾家蕩產更慘。
與文化工作,就是當事人覺得什麼對他們好就符合他們的利益去,而不是非得改變當事人的價值觀,重新建構人格或什麼。
宮廟故事:看破案主心裡秘密的「師父」
她是第二次去這小宮廟,它隱身在郊區巷弄裡,是人家介紹,聽說很靈。她帶孫子收驚。什麼都還沒說,師父就知道她孫子所遭遇,她女兒意外過世兩年,心軟不抓交替孤魂徘徊,回來找孩子才讓他半夜哭不停。
「沒關係,」除了收驚,師父說,「孩子是福星轉世,日後會開眼。」
她的二女兒當天也在,師父算了算,解釋肩痛與腰痛是嬰靈所致,真的,二女兒兩段感情私下都曾墮胎。最後,師父問她過去是否曾「匪類」,她沈思後難過地說:「有。」,那是年輕時的荒唐,混幫派讓老母親下跪求回家,大不孝。師父說,這些事很多神明不敢收,他可幫忙,但要真正贖罪、改變命運,就必須走出去、做善事,不能只是捐錢消災。
「然後呢?這禮拜你做了什麼嗎?」我問。「有。」因糖尿病行動不便的她說,「我去大賣場走一走,吹冷氣,看看書…去了兩次。」「那太好了。走一走心情很不錯吧。」我說。「是啊,心有比較開了…」她說。
她五十多歲,一身病痛、單眼失明、命運窮苦,兒女也過得不好。她不能賺錢,行動不便,中度憂鬱,過去我苦勸、利誘多次,她仍足不出戶。對師父嘖嘖稱奇後,她真的出去走走了,每早去公園走兩圈。我苦笑著,幾個月的心理諮商還比不上才見面兩次的師父神功。
這位師父究竟如何看破案主心裡的秘密,實在不懂,也許是識人經驗、面相觀察或無法解釋的神秘現象,不過我倒佩服師父的解方,也覺得很有道理。我整理了師父做的事:
1. 給了心安的解釋:
對不明事情(長期病痛、驚嚇反應)有個解釋,給心安,而不是害怕得更不安,讓人了然、不再迷惘,產生向前的方向。
2. 不收昂貴費用:
這師父紅包幾百塊隨緣,是弱勢者付得起的範圍,而不是硬要花幾萬塊才能消災解厄。
3. 實務解方:
對未有作為的孩子宣稱是福星,未來將有改善,對大人給予做得到的實務作法,不是捐錢,而要身體力行,讓他們有動力、有盼望改善生活。
說巧不巧,憂鬱症的她,本來就需要出去走走,相由心生、運由氣改,心結鬆了,善的循環就此開始。
「天地人鬼神」:一套「暫代精神內涵」的文化設計
印度社會長期貧窮又動盪不安,能維繫人心的是古老信仰及社會制度,看淡生死、指導人際、寄託未來及穩定社會,才能緩和現實中無解的難題。
華人文化也是這般,過去是農業社會,普遍貧窮、教育程度低,「傳統美德」是人際互動及生活規範的一套系統,維持社會和諧,至於精神層面,民眾受限於條件匱乏(經濟、時間、教育),難以理解及敘說自身所臨到的心理經驗,於是文化也給予一套系統,暫代精神內涵,替我們解釋、解決那些難以言明的困頓,不必太意識現實無奈、社會不公,並寄託於未來,此系統便是「天地人鬼神」的價值及代理人制度。
「天地人鬼神」的價值觀是天人合一、生死連續的精神概念(文榮光,2002),文化裡將祖先敬奉為鬼神,是相信至親的精神永遠存在,代代相傳,「死後世界」也提供了送別亡者、安慰生者的情感表達儀式,並融合許多民俗、道佛宗教而成文化,甚至信仰中心。
系統價值是二元結構的,例如天與地、神與鬼、陰與陽…,「鬼」通常歸類在陰/不潔的屬性中,若精神失常,便歸因鬼在作祟,需請神來處理。精神系統(情緒壓力)不是由「自己」決定,而是文化系統轉譯並演出「神」、「人」、「鬼」的交流戲碼,以對應身心病痛或精神壓力。「人際和諧」是文化設計中最終的做人道理和價值,當身心失衡的衝突是來自家庭與婚姻時,問題會被轉移至自然界及靈界,而附身、通靈或乩童的代理人角色,則是一種被允許的特殊狀態,以不直接揭露人際衝突的前提,替當事人說出潛在已久的壓力,或反映家庭關係的糾葛。
一般民俗療法會把壞東西影響的病人(如憂鬱是鬼作祟),由負向的苦難陰界渡轉正向陽界,所謂的加持、灌頂、作法、救贖、祭拜、燒冥紙,皆是讓經驗由負化正的儀式。因此當人們身心失衡時,第一時間並非內觀,並非覺知自身精神或壓力狀態,而是習慣外在歸因,以為身體疾病或是壞東西引起的禍害,而當事人及家屬也往往遍尋各方無效後,才去精神科求診,因為「精神病」含有文化上的恥辱感和污名化標籤(文榮光,2002)。
「天地人鬼神」與「心理諮商」的差別及處方
「天地人鬼神」的設計是華人社會「關係裡的自我」投射之處,身心和諧是大家互相幫忙、不計個人得失,才有所謂和諧,而個人的得失則由未來/下一世來補償。文榮光(2002)認為這是一種向外投射至不同境界的高度心理學,而非西方向內鑽研、探索潛意識,專注尋求自我實現(Self-actualized)的深度心理學。
在「處方」上,兩者也幾乎不同。
心理諮商無論哪種學派,都以追求「自主」為宗:獨立性的自我必須作決定,向外尋求支持,負生命意義之責,心理師是協同者,助其覺察阻礙、給予支持、討論如何行動。
「天地人鬼神」則是追求和諧、追求關係裡的認同,有些人也許一輩子不會走「自我覺察、自主決定」的人生,特別是弱勢者,窮忙讓他們沒時間及資源作覺察內在的選項,只能依靠既定價值與傳統信念來維繫最基本的人際與家庭,若遇特殊狀況則請靈媒、神明指導,雖然算是間接溝通,但能放下、捨得、轉化,能改善生活也就夠了,不一定非得「挑戰、改變」。
這樣的差別導致民眾到了精神科,也多以身體抱怨為主,又受限於表達工具與心理概念的缺乏,通常問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們所陳述/發言的病情並非等同實際體驗,有太多的文化調性(如:命中註定、前世今生或陰陽失調等)包裝,這些敘說很難當診斷資料,以致醫師只能依靠精密儀器檢查,不過心理因素是沒辦法從機器裡判斷的。
兩系統間合作:先當有興趣的傾聽者
「聽故事的人,首先要對日常生活以外的事物,抱持高度興趣…。」-《故事效應》楊照。
宋文里(2002)以文學作品譬喻醫病關係,當事人對於病情體驗、身體狀態、行為之詮釋,乃透過社會文化等出品聯盟合起來成為「病情作品」,而要解讀這個作品,傾聽者必須從現實社會中取材,多方聽取不同文化價值,才備有輔助理解的中介工具。
因此,一個好的閱讀/傾聽者,不會僅用自己的知識體系(如諮商輔導)單一解釋人們受困的原因,而是感興趣於不同文化,隨時反思與自知,才能理解當事人以及故事在他們的脈絡裡是什麼意義,進而彼此合作,一同處理精神壓力。
回到最初的宮廟故事,心理諮商可與當事人根基的文化基礎合作,以他能理解的概念順行調整,不需面臨過多改變的恐懼,畢竟,黑貓、白貓,能改善生活、調適壓力的就是一隻好貓。
參考資料:
文榮光,2002〈兼論通靈症與華人人格論〉,收在財團法人精神健康基金會編《靠岸:尋找台灣人精神健康座標》,台北:財團法人精神健康基金會,83-120。
宋文里,2002a〈從精神醫學的醫病關係看精神健康─「中介位置」者的反思與自知〉,收在財團法人精神健康基金會編《靠岸:尋找台灣人精神健康座標》,台北:財團法人精神健康基金會,71-81。